“文人相輕”,這一現象無論是在千年之前的三國魏晉,還是往前數幾十年的戰火民國,屢見不鮮。一位是清揚蘇錫的文學翻譯傢,敬稱“楊絳先生”;一位是冠絕滬上的海派女作傢,人道“祖師奶奶”。
楊絳長瞭張愛玲9歲,一個久居蘇浙,一個生於滬港,當楊絳考入東吳大學之時,8歲的張愛玲亦開始提筆創作。
同樣是青年時代就名滿民國的“才女”,楊絳和張愛玲在生前卻少有正面往來,直到張愛玲去世多年後,楊絳同友人鐘書河的書信被曝光,其中,最受人矚目的,莫過於楊絳先生對於張愛玲的一段評價:長得難看愛出風頭還奇裝異服,你們都太高看她瞭。
箋素誅心,才女相輕:楊絳評張愛玲
楊絳先生出生於江蘇無錫的一個書香世傢,父親楊蔭杭是中國近現代著名法學傢、進步學者,父母感情和諧融洽,生長於一個衣食無憂,幸福美滿的傢庭。更遑論進入清華大學後,同錢鐘書相識、相愛,相伴一生,一起從事研究、創作工作。
楊絳先生一直以“端莊、和婉、理智”的形象示人,為何在同錢書河的通信中,大書對另一位女作傢的不滿?
楊絳致錢書河如是:“我覺得你們都過於高看張愛玲瞭。”何以高看?
張愛玲是上個世紀40年代紅極上海的傳奇女作傢,她有著沒落貴族的傢庭背景,其父身上有著封建貴族的陳腐固執,也有著洋務世傢的新思想、新觀念,母親是中國第一代“出走娜拉”,張愛玲,這樣一個傳奇女子便是在一個新舊文化並存的傢庭中成長的。
且不論21世紀,民國時期便有不少的作傢文人是當之無愧的“張迷”。陳克華曾說:“世界上有華人華文的地方,就有人談論張愛玲。”這樣一位奇女子,是當時上海灘奇文、奇人、奇裝漩渦的輿論中心。
盡管楊絳先生享年105歲,是橫跨兩個世紀的百歲老人,但她同張愛玲,生前並未有太多接觸。同錢書河的信件中表露瞭她對張愛玲偏見之因:“我對她有偏見。我的外甥女和張愛玲同是聖瑪利亞女校的學生,她說張愛玲死要出風頭。”
這位外甥女是楊絳哪一位姐妹的孩子已難以考證,楊傢是無錫當地的大傢族,包括楊絳在內,直系同胞兄弟姊妹共八人,楊絳出生之時,已有兄長楊壽康、楊同康(早夭)、楊潤康三個姐姐,楊絳行四,此後,楊蔭杭又夫婦又育有兩子兩女。
一位同張愛玲差不多年歲的外甥女,應當是大姐或三姐的孩子。
正是因為這位外甥女經常同楊絳說起張愛玲:“有才華又怎麼樣,滿臉青春痘,還故意奇裝異服,同學們都看不起她。”
張愛玲七歲開始寫小說,此時常在中學報刊發表文章,是小有名氣的才女,加之性格孤僻,不喜與人交談,議論這位奇女子的人自然不在少數。
可誰承想,小女孩之間的爭高爭低,居然能再現於民國文人的書信之中——“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一臉‘花生米’,相貌十分難看,還故意奇裝異服,同學們都看不起她。”
於當今的黑白照片,我們隻能見到永遠紅唇卷發,身著旗袍,高昂著頭顱的女作傢,肌膚狀態暫且不論,張愛玲奇裝異服一說何來?
“奇裝炫人,古今並舉”:看張愛玲的服飾觀
在張愛玲的作品和信件中不難看出,這位女作傢對於穿著打扮的要求精致得近乎嚴苛。張愛玲對於兒時的記憶是:“母親立在鏡子跟前,在綠短襖上別翡翠胸針。”童年時期,張愛玲印象最深的便是母親和姑姑一起去街上買些漂亮衣料。
那時,看著母親和姑姑在鏡子前比劃來,比劃去,她暗暗立下瞭“八歲我要梳愛司頭,十歲我要穿高跟鞋”的志向。
她曾說“為瞭讓漂亮衣服可以穿的更久一點,寧可日子過得再慢一點。”——因為時間流轉過快,女孩兒長個子,那些新作的“蔥綠織錦”的外國料衣裳上身兩次便不能穿瞭。
而自1924年,母親黃逸梵出走之後,張愛玲的父親沉迷酒色。直至1934年,14歲的張愛玲迎來瞭一位繼母,正是民國總理孫寶琦傢的七小姐——孫用蕃。
在張愛玲的筆下,這位年輕的繼母心機深沉,為人刻毒,嗜吸鴉片,常常對她又打又罵,還將自己閑置的過時舊衣給繼女穿。
張愛玲在《對照記》中描寫瞭繼母給她的一件薄旗袍:“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色的薄棉袍,碎牛肉的顏色,穿不完地穿著,都像渾身生瞭凍瘡。”這件棉袍便是孫用蕃給她的。
張愛玲從黃氏小學畢業之後,就進入瞭著名的聖瑪利亞女校,這所女校久負盛名,以培養“留學英美名牌大學的貴族淑女”著稱。
可想而知,聖瑪利亞女校的女生著裝必定十分時尚,而張愛玲,在中學時期皆著“連領口讀磨破瞭的衣服”——這便是繼母所說的“料子、版型很好的舊衣服”。張愛玲曾將穿繼母的舊衣服視為奇恥大辱:“冬天已經過去瞭,還留著凍瘡的疤,是那樣地憎惡與羞恥。”
在那樣一個歐化的西洋女校裡,張愛玲永遠挺直脊背,穿著那些顏色晦暗,格格不入的“奇裝異服”,加之才氣名氣過人,在一些不理解的同齡女生看來,便成瞭——“死要出風頭”。
然而,此後名滿上海灘,收入頗豐的張愛玲為何還會一直掛有“奇裝異服”的名頭?以至於連蒙面極少的楊絳,此後一直記得外甥女的少不更事的蠻話?
原來,正是因為張愛玲在本該明媚陽光的中學時代穿著晦暗,導致她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,都有著戀衣成癖的傾向。
張愛玲於1942年,20出頭的年紀紅級上海灘,這位高傲的文學天才曾擲言:“出名要趁早。”伴隨著她的文學天才,張愛玲的奇裝異服也成為瞭上海社交界津津樂道的熱門話題。
1943年,一個春寒料峭的下午,張愛玲用紙包著《沉香屑·第一爐香》和《沉香屑·第二爐香》,經人引薦,登門拜訪《紫羅蘭》的主編周瘦鵑先生。
周瘦鵑曾回憶對張愛玲本人的初印象:“1943年吧,隻見她穿著一襲鵝黃色半臂旗袍,身材高挑,娉娉婷婷,梳著40年代上海最時興的愛司頭。”與楊絳先生同為翻譯傢,這位老前輩卻評價張愛玲:“時髦又沉靜。”
當晚,周瘦鵑先生在燈下通讀瞭這兩部書稿,邊讀邊擊節,大為贊賞張愛玲。
當《傾城之戀》在大劇院上演之時,大中劇團的主持人周劍雲猶然記得張愛玲前來觀看時的著裝:一襲擬古式齊膝夾襖,不同於當時短袖窄身的寬身大袖,水紅色綢子,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,右襟下還有一條舒卷的雲紋,這樣一襲長袍短套,罩在瞭她的旗袍外面。
周劍雲是戰前的星娛電影公司三巨頭之一,他見過的電影明星、名媛沒人數不勝數,他此後仍不免感慨:“當真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。”
往日侃侃而談的周先生突然拘謹瞭起來,他隻同柯靈先生——介紹兩人認識的劇作傢說:“怎的人人說她孤傲,這樣的人,不是正應當如此?”
後來,周劍雲才知道,那是張愛玲自己設計的衣服,那件衣服的盛氣脫俗,貴氣非凡,令周劍雲久久不能忘記。張愛玲是怎樣的人,又應該如此,隻能從昔日舊照和今朝遺墨窺見一二。
但由她鄭重感謝柯靈先生送她一段寶石藍色的綢緞料可以見得,服飾在張愛玲心中的重要性。
也許,這樣的張愛玲,之於楊絳那般端莊清肅的蘇浙閨秀,總不免有“嘩眾取寵”之嫌。當張愛玲為出版《傳奇》校正稿時,同樣穿著獨具個性的衣飾,當她一邁步,整個印刷廠的工人都停瞭工。
一次,去友人傢中赴宴,張愛玲竟是在旗袍外面罩瞭一件前清滾邊短襖,巷子裡的婦女和小孩對巷口那位一襲蘋果綠、寶石藍的高挑身影指指點點,那一抹鮮艷,引得成群的小孩飛奔競看。
當時,上海的報刊最喜以漫畫形式來頌贊諷刺名流生活,一傢報刊就曾經刊登郭一張名為“鋼筆與口紅”的漫畫,其上正是盛極一時的三位女作傢:蘇青一手拿包,一手夾書稿;潘柳黛身上盤著一條妖嬈的細蛇;張愛玲卻是一身古裝短襖,一旁還書有“奇裝炫人”的字樣。
蘇青常以獨立女性形象示人,潘柳黛則以語言犀利幽默著稱,至於張愛玲,很顯然,一身古裝短襖難以書盡她的時髦獨特的服飾觀。曾有朋友笑憶道:“她(張愛玲)曾經穿著前清老樣式的繡花襖褲來參加我的婚禮。”在場賓客無不為之側目。
然而,張愛玲的穿衣打扮不隻是一味地效仿廣袖長袍的中國古風,她是中西合璧,土洋結合的。她時而身著男款西裝,時而打扮成18世紀的少婦,一張格外年輕的臉龐,著裝卻好似自己的太祖母。
但隻要在傢中辦晚宴,招待朋友,必然是時新的晚禮服,珠寶金釵一樣不落,現代感十足。在1945年同李香蘭的合照中,張愛玲一身立領短袖齊膝直身連衣裙,優雅從容的氣度反而將面容精致的李香蘭比瞭下去。
弟弟張子靜同姐姐聚少離多,但每一次見到姐姐,都恍若翻開一本前衛新潮的時裝畫報。正是19世紀40年代,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,香港大學停辦,張愛玲未能順利畢業,於是她同炎櫻一起返還香港。
剛剛從香港回來之時,她穿著一件矮領子的棉佈袍子,領子短的幾乎不見,大紅色的底面上飄著一朵朵藍白色的大花,兩邊沒有紐扣,下面打著一個結,下擺到膝蓋處,從袖子到肩膀,白皙的雙臂、脖頸、修長的小腿都大方地露瞭出來。
弟弟張子靜自小便是在摩登的上海長大,見慣瞭新潮服飾,但這一身,找遍瞭整個上海也未必能找出一套,此時不免問她:“這可是最新的款式?”張愛玲卻不以為意:“你真是少見多怪,我還嫌它不夠特別呢。”
張愛玲對於自己的“奇裝異服”從來不會羞怯,在她看來,服飾,正是一個人的第二語言,能夠充分地展示自己的個性,她曾回應那些風言風語,無論是贊嘆她品味獨特的,還是唾棄她“愛出風頭”的,她一語對之:“
我長得不夠美,又沒什麼特點,不用這些來招搖,怎麼引得別人的註意?”
言語間,既有自嘲,也有對對她指手畫腳之人的反諷。她自是這樣的女子,咒她“鮮花著錦,年少成名終成窟”,她卻坦然大笑:“出名要乘早”;鄙她“奇裝異服,嘩眾取寵”,卻越發肆意張揚。
正如她在《茉莉香片》中所寫:“是繡在屏風上的鳥——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,織金雲朵裡的一直白鳥,年深月久,羽毛暗瞭,黴瞭,給蟲蛀瞭,死也還在屏風上。”
“性饑渴者”一說:張愛玲的坎坷情路
除卻“相貌難看、奇裝異服”,楊絳更在信件中直言:“張愛玲文筆雖然不錯,但是意境卑下,她筆下的女人,都是性饑渴者。”
楊絳先生這一語雖然失之刻薄,但是一針見血地指出瞭張愛玲作品為人詬病之處——意境過於狹隘壓抑。
一直以來,“張愛玲”三字應當收錄在嚴肅文學還是通俗文學,都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。
前者主張,張愛玲文筆冷峻,其筆下反映瞭亂世煙雲下繁華而蒼涼的上海灘,書寫瞭處於新舊交替時代下深受封建壓迫的女性形象,可謂是“為女性隻筆血書第一人”,隻將其定義為一個“文筆不錯,善寫‘性饑渴者’的女作傢”顯然是極大的偏見。
張愛玲宛如一把紋眉的尖刀,對於人心、世俗的剖析專、精、窄而深。如此通達的她怎會不知道一個女人過於觸目的風險?她曾嘲弄世人:“女人要想出眾一點,連這樣堂而皇之的途徑都有人反對,奇裝異服?自然那便是傷風敗俗瞭。”
穿衣自由一說,她是真正用行動在踐行。她說:“中國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要自由得多,但是男裝比女裝不自由得多,單憑這一點不自由,我就不願意做一個男子。不願意做男子,就為瞭享受穿紅著綠的樂趣。”
張愛玲的作品觀照十裡洋場的飲食男女,自然,她自己作為海派報刊中被建構的飲食男女之一,自然也“緋聞”不斷。
一方面,張愛玲是經濟獨立、精神自主的現代女性,從不避諱男女愛情話題。另一方面,在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關系中,張愛玲又“很低很低,低到瞭塵埃裡”。
胡蘭成瘋狂追求張愛玲一說,自是人盡皆知,但誰承想在胡蘭成已有兩妻妾之時,張愛玲卻寫信道:“願使君第三妾。”
這之於楊絳這般永遠自尊自愛的蘇門閨秀,是永難理解的,她視張愛玲為異類。
此外,不僅是對張愛玲癡迷的戀愛態度表示不解和鄙視,楊絳對於張迷戀的對象——胡蘭成更是恨極。
楊絳有與錢書河書信談及:“你我生活的時代不同,你未經歷過日寇侵華的日子,在我,漢奸是敵人,對漢奸一概不包容,大東亞共榮圈中人,我們都看不入眼。”簡而言之,楊絳對於“漢奸”胡蘭成更看不上眼,至於癡戀胡蘭成的張愛玲,自是“厭烏及烏”。
張愛玲契合瞭生活本身,她崇尚豐富的生命個體,對現實具體的生活有著極強的感應力,這一特性使得她無論是為人還是為文,都投和瞭戰時淪陷區普通人的文化心理。
然而,長瞭張愛玲9歲的楊絳因生於平和環境,一路順風順水,求學、工作、成婚,這使得其不同於張愛玲喜愛感嘆生命無常,楊絳的筆尖,永遠以樸素、真誠的態度,對準人性中真、善、美之處。
1952年秋,張愛玲穿著素色旗袍,一如常人,她離開大陸,前去香港,偶爾罩一件長絨衫,伴隨著她的不再是鮮紅靛藍蘋果綠,而是波瀾不驚的平靜生活。
1955年,她前去美國,過著平素的生活,一件白襯衫,一條藍裙子,女學生似的將襯衫紮進裙腰裡,穿過綾羅綢緞的高墻,終究歸於平淡。
1995年9月8日,張愛玲的房東發現她在公寓中逝世瞭。這位傳奇才女,於洛杉磯西木大道與羅切斯特街交界處一棟灰色的四層公寓的206房間內,因動脈硬化心血管病,沉睡於那一件蘋果綠和寶藍色的袍子上,終年75歲,房間裡,放著一部《紅樓夢》。
張愛玲似乎在此前已經有所準備,收拾好瞭各類證件、信件,房間裡的全部傢當隻有一把折疊椅、一具折疊梯、一張折疊桌,正好似《紅樓夢》所寫:“沒緣法轉眼分離乍,赤條條來去無牽掛。”
參考文獻:
- 《張愛玲奇裝記》;《蘭臺世界》;2006年17期
- 《張愛玲的服飾體驗和服飾書寫研究》;《山東師范大學學報(人文社會科學報)》;2018年01期